汉太祖高皇帝 八年(壬寅 公元前199年)冬,上东击韩王信馀寇于东垣,过柏人。
贯高等壁人于厕中,欲以要上。
要,一遥翻。
〕上欲宿,心动,问曰:“县名为何?”
上曰:“柏人者,迫于人也。”
十二月,帝行自东垣至。
春,三月,行如洛阳。
令贾人毋得衣锦、绣、绮、縠、絺、紵、罽,操兵、乘、骑马。
秋,九月,行自洛阳至;淮南王、梁王、赵王、楚王皆从。
上患之,问刘敬,刘敬曰:“天下初定,士卒罷于兵,未可以武服也。”
冒顿杀父代立,妻群母,以力为威,未可以仁义说也。
独可以计久远,子孙为臣耳;然恐陛下不能为。
对曰:“陛下诚能以適长公主妻之,厚奉遗之,彼必慕,以为阏氏,生子,必为太子。”
陛下以岁时汉所馀,彼所鲜,数问遗,因使辨士风谕以礼节。
冒顿在,固为子婿;死,则外孙为单于;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!可无战以渐臣也。
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,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,彼知,不肯贵近,无益也。
吕后日夜泣曰:“妾唯太子、一女,奈何弃之匈奴!”
汉太祖高皇帝 九年(癸卯 公元前198年)冬,上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,以妻单于;使刘敬往结和亲约。
臣光曰:建信侯谓冒顿残贼,不可以仁义说,而欲与为婚姻,何前后之相违也!夫骨肉之恩,尊卑之叙,唯仁义之人为能知之;奈何欲以此服冒顿哉!盖上世帝王之御夷狄也,服则怀之以德,叛则震之以威,未闻与为婚姻也。
且冒顿视其父如禽兽而猎之,奚有于妇翁!建信侯之术,固已疏矣;况鲁元已为赵后,又可夺乎!刘敬从匈奴来,因言:“匈奴河南白羊、楼烦王,去长安近者七百里,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。”
秦中新破,少民,地肥饶,可益实。
夫诸侯初起时,非齐诸田、楚昭、屈、景莫能兴。
今陛下虽都关中,实少民,东有六国之强族,一日有变,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。
臣愿陛下徙六国后及豪杰、名家居关中,无事可以备胡,诸侯有变,亦足率以东伐。
十一月,徙齐、楚大族昭氏、屈氏、景氏、怀氏、田氏五族及豪杰于关中,与利田、宅,凡十馀万口。
十二月,上行如洛阳。
贯高怨家知其谋,上变告之。
赵午等十馀人皆争自刭,贯高独怒骂曰:“谁令公为之?”
今王实无谋,而并捕王。
公等皆死,谁白王不反者?
乃轞车胶致,与王诣长安。
高对狱曰:“独吾属为之,王实不知。”
吏治,搒笞数千,刺剟,身无可击者,终不复言。
吕后数言:“张王以公主故,不宜有此。”
上怒曰:“使张敖据天下,岂少而女乎!”
中大夫泄公曰:“臣之邑子,素知之,此固赵国立义不侵,为然诺者也。”
泄公与相劳苦,如生平驩,因问:“张王果有计谋不?”
今吾三族皆以论死,岂爱王过于吾亲哉?
顾为王实不反,独吾等为之。
于是泄公入,具以报上。
春,正月,上赦赵王敖,废为宣平侯,徒代王如意为赵王。
上贤贯高为人,使泄公具告之曰:“张王已出。”
泄公曰:“上多足下,故赦足下。”
贯高曰:“所以不死,一身无馀者,白张王不反也。”
今王已出,吾责已塞,死不恨矣。
且人臣有篡弑之名,何面目复事上哉!纵上不杀我,我不愧于心乎!”
乃仰绝亢,遂死。
荀悦论曰:贯高首为乱谋,杀主之贼;虽能证明其王,小亮不塞大逆,私行不赎公罪。
《春秋》之义大居正,罪无赦可也。
臣光曰:高祖骄以失臣,贯高狠以亡君。
使贯高谋逆者,高祖之过也;使张敖亡国者,贯高之罪也。
诏:“丙寅前有罪,殊死已下,皆赦之。”
二月,行自洛阳至。
初,上诏:“赵群臣宾客敢从张王者,皆族。”
及张敖既免,上贤田叔、孟舒等。
召见,与语,汉廷臣无能出其右者。
夏,六月,乙未晦,日有食之。
是岁,更以丞相何为相国。
汉太祖高皇帝 十年(甲辰 公元前197年)夏,五月,太上皇崩于栎阳宫。
秋,七月,癸卯,葬太上皇于万年。
定陶戚姬有宠于上,生赵王如意。
上以太子仁弱,谓如意类己;虽封为赵王,常留之长安。
上之关东,戚姬常从,日夜啼泣,欲立其子。
吕后年长,常留守,益疏。
上欲废太子而立赵王,大臣争之,皆莫能得。
御史大夫周昌廷争之强,上问其说。
昌为人吃,又盛怒,曰:“臣口不能言,然臣期期知其不可!陛下欲废太子,臣期期不奉诏!”
吕后侧耳于东厢听,既罢,见昌,为跪谢,曰:“微君,太子几废!”
时赵王年十岁,上忧万岁之后不全也;符玺御史赵尧请为赵王置贵强相,及吕后、太子、群臣素所敬惮者。
尧曰:“御史大夫昌,其人也。”
上乃以昌相赵,而以尧代昌为御史大夫。
初,上以阳夏侯陈豨为相国,监赵、代边兵;豨过辞淮阴侯。
淮阴侯挈其手,辟左右,与之步于庭,仰天叹曰:“子可与言乎?”
淮阴侯曰:“公之所居,天下精兵处也;而公,陛下之信幸臣也。”
人言公之畔,陛下必不信;再至,陛下乃疑矣;三至,必怒而自将。
吾为公从中起,天下可图也。
陈豨素知其能也,信之,曰:“谨奉教!”
豨常慕魏无忌之养士,及为相守边,告归,过赵,宾客随之者千馀乘,邯郸官舍皆满。
赵相周昌求入见上,具言豨宾客甚盛,擅兵于外数岁,恐有变。
上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诸不法事,多连引豨。
豨恐,韩王信因使王黄、曼丘臣等说诱之。
太上皇崩,上使人召豨,豨称病不至;九月,遂与王黄等反,自立为代王,劫略赵、代。
至邯郸,喜曰:“豨不南据邯郸而阻漳水,吾知其无能为矣。”
周昌奏:“常山二十五城,亡其二十城;请诛守、尉。”
上曰:“是力不足,亡罪。”
上令周昌选赵壮士可令将者,白见四人。
四人惭,皆伏地;上封各千户,以为将。
左右谏曰;“从入蜀、汉,伐楚,赏未遍行;今封此,何功?”
陈豨反,赵、代地皆豨有。
吾以羽檄征天下兵,未有至者,今计唯独邯郸中兵耳。
吾何爱四千户,不以慰赵子弟!”
又闻豨将皆故贾人,上曰:“吾知所以与之矣。”
乃多以金购豨将,豨将多降。
汉太祖高皇帝 十一年(乙巳 公元前196年)冬,上在邯郸。
陈豨将侯敞将万馀人游行,王黄将骑千馀军曲逆,张春将卒万馀人渡河攻聊城。
汉将军郭蒙与齐将击,大破之。
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,至马邑,不下,攻残之。
赵利守东垣,帝攻拔之,更命曰真定。
帝购王黄、曼丘臣以千金,其麾下皆生致之。
淮阴侯信称病,不从击豨,阴使人至豨所,与通谋。
信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、奴,欲发以袭吕后、太子;部署已定,待豨报。
其舍人得罪于信,信囚,欲杀之。
春,正月,舍人弟上变,告信欲反状于吕后。
吕后欲召,恐其傥不就,乃与萧相国谋,诈令人从上所来,言豨已得,死,列侯、群臣皆贺。
相国绐信曰:“虽疾,强入贺。”
信入,吕后使武士缚信,斩之长乐钟室。
信方斩,曰:“吾悔不用蒯彻之计,乃为儿女子所诈,岂非天哉!”
臣光曰:世或以韩信为首建大策,与高祖起汉中,定三秦,遂分兵以北,禽魏,取代,仆赵,胁燕,东击齐而有之,南灭楚垓下,汉之所以得天下者,大抵皆信之功也。
观其距蒯彻之说,迎高祖于陈,岂有反心哉!良由失职怏怏,遂陷悖逆。
夫以卢绾里闬旧恩,犹南面王燕,信乃以列侯奉朝请,岂非高祖亦有负于信哉!臣以为高祖用诈谋禽信于陈,言负则有之;虽然,信亦有以取之也。
始,汉与楚相距荥阳,信灭齐,不还报而自王;其后汉追楚至固陵,与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。
当是之时,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,顾力不能耳。
及天下已定,则信复何恃哉!夫乘时以徼利者,市井之志也;酬功而报德者,士君子之心也。
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,而以君子之心望于人,不亦难哉?
是故太史公论之曰:“假令韩信学道谦让,不伐己功,不矜其能,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、召、太公之徒,后世血食矣!不务出此,而天下已集,乃谋畔逆;夷灭宗族,不亦宜乎!将军柴武斩韩王信于参合。”
上还洛阳,闻淮阴侯之死,且喜且怜之,问吕后曰:“信死亦何言?”
蒯彻至,上曰:“若教淮阴侯反乎?”
对曰:“然,臣固教之。”
竖子不用臣之策,故令自夷于此;如用臣之计,陛下安得而夷之乎!”
上曰:“君教韩信反,何冤?”
对曰:“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,高材疾足者先得焉。”
跖之狗吠尧,尧非不仁,狗固吠非其主。
当是时,臣唯独知韩信,非知陛下也。
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,顾力不能耳,又可尽烹之邪?
立子恒为代王,都晋阳。
上之击陈豨也,征兵于梁;梁王称病,使将将兵诣邯郸。
上怒,使人让之。
梁王恐,欲自往谢。
其将扈辄曰:“王始不往,见让而往,往则为禽矣。”
梁太仆得罪,亡走汉,告梁王与扈辄谋反。
于是上使使掩梁王,梁王不觉,遂囚之洛阳。
有司治“反形已具,请论如法”
,上赦以为庶人,传处蜀青衣。
西至郑,逢吕后从长安来。
彭王为吕后泣涕,自言无罪,愿处故昌邑。
吕后许诺,与俱东。
至洛阳,吕后白上曰:“彭王壮士,今徙之蜀,此自遗患;不如遂诛之。”
廷尉王恬关奏请族之,上可其奏。
三月,夷越三族。
枭越首洛阳,下诏:“有收视者,辄捕之。”
梁大夫栾布使于齐,还,奏事越头下,祠而哭之。
上召布,骂,欲烹之。
方提趋汤,布顾曰:“愿一言而死。”
布曰:“方上之困于彭城,败荥阳、成皋间,项王所以遂不能西者,徒以彭王居梁地,与汉合从苦楚也。”
当是之时,王一顾,与楚则汉破,与汉则楚破。
且垓下之会,微彭王,项氏不亡。
天下已定,彭王剖符受封,亦欲传之万世。
今陛下一征兵于梁,彭王病不行。
而陛下疑以为反;反形未具,以苛小案诛灭之。
今彭王已死,臣生不如死,请就烹。
于是上乃释布罪,拜为都尉。
丙午,立皇子恢为梁王。
丙寅,立皇子友为淮阳王。
罢东郡,颇益梁;罢颍川郡,颇益淮阳。
夏,四月,行自洛阳至。
五月,诏立秦南海尉赵佗为南粤王,使陆贾即授玺绶,与剖符通使,使和集百越,无为南边患害。
初,秦二世时,南海尉任嚣病且死。
召龙川令赵佗,语曰:“秦为无道,天下苦之。”
闻陈胜等作乱,天下未知所安。
南海僻远,吾恐盗兵侵地至此,欲兴兵绝新道自备,待诸侯变;会病甚。
且番禺负山险,阻南海,东西数千里,颇有中国人相辅;此亦一州之主也,可以立国。
郡中长吏,无足与言者,故召公告之。
即被佗书,行南海尉事。
嚣死,佗即移檄告横浦、阳山、湟谿关曰:“盗兵且至,急绝道,聚兵自守!”
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,以其党为假守。
秦已破灭,佗即击并桂林、象郡,自立为南越武王。
陆生至,尉佗魋结、箕倨见陆生。
陆生说佗曰:“足下中国人,亲戚、昆弟、坟墓在真定。”
今足下反天性,弃冠带,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,祸且及身矣!且夫秦失其政,诸族、豪杰并起,唯汉王先入关,据咸阳。
项羽倍约,自立为西楚霸王,诸侯皆属,可谓至强。
然汉王起巴、蜀,鞭笞天下,遂诛项羽,灭之。
五年之间,海内平定。
此非人力,天之所建也。
天子闻君王王南越,不助天下诛暴逆,将相欲移兵而诛王。
天子怜百姓新劳苦,故且休之,遣臣授君王印,剖符通使。
君王宜郊迎,北面称臣;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,屈强于此!汉诚闻之,掘烧王先人冢,夷灭宗族,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,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!”
于是尉佗乃蹶然起坐,谢陆生曰:“居蛮夷中久,殊失礼义!”
陆生曰:“皇帝继五帝、三皇之业,统理中国;中国之人以亿计,地方万里,万物殷富;政由一家,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。”
今王众不过数十万,皆蛮夷,崎岖山海间,譬若汉一郡耳,何乃比于汉!”
尉佗大笑曰:“吾不起中国,故王此;使我居中国,何遽不若汉!”
数月,曰:“越中无足与语。”
至生来,令我日闻所不闻。
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,他送亦千金。
陆生卒拜违法佗为南越王,令称臣,奉汉约。
归报,帝大悦,拜贾为太中大夫。
陆生时时前说称《诗》、《书》,帝骂之曰:“乃公居马上而得之,安事《诗》、《书》!”
陆生曰:“居马上得之,宁可以马上治之乎?”
且汤、武逆取而以顺守之;文武并用,长久之术也。
昔者吴王夫差、智伯、秦始皇,皆以极武而亡。
鄉使秦已并天下,行仁义,法先圣,陛下安得而有之!”
帝有惭色,曰:“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、吾所以得之者,及古成败之国。”
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,凡著十二篇。
每奏一篇,帝未尝不称善,左右呼万岁。
帝有疾,恶见人,卧禁中,诏户者无得入群臣,群臣绛、灌等莫敢入,十馀日。
舞阳侯樊哙排闼直入,大臣随之。
哙等见上,流涕曰:“始陛下与臣等起丰、沛,定天下,何其壮也!今天下已定,又何惫也?”
且陛下病甚,大臣震恐;不见臣等计事,顾独与一宦者绝乎?
秋,七月,淮南王布反。
初,淮阴侯死,布已心恐。
及彭越诛,醢其肉以赐诸侯。
使者至淮南,淮南王方猎,见醢,因大恐,阴令人部聚兵,候伺旁郡警急。
布所幸姬病,就医;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,赫乃厚馈遗,从姬饮医家。
王疑其与乱,欲捕赫。
赫乘传诣长安上变,言“布谋反有端,可先未发诛也。”
上读其书,语萧相国,相国曰:“布不宜有此,恐仇怨妄诬之。”
请系赫,使人微验淮南王。
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,固已疑其言国阴事;汉使又来,颇有所验;遂族赫家,发兵反。
反书闻,上乃赦贲赫,以为将军。
上召诸将问计,皆曰:“发兵击之,坑竖子耳,何能为乎!”
滕公曰:“上裂地而封之,疏爵而王之;其反何也?”
令尹曰:“往年杀彭越,前年杀韩信;此三人者,同功一体之人也,自疑祸及身,故反耳。”
滕公言之上,上乃召见,问薛公,薛公对曰:“布反不足怪也。”
使布出于上计,山东非汉之有也;出于中计,胜败之数未可知也;出于下计,陛下安枕而卧矣。
对曰:“东取吴,西取楚,并齐,取鲁,传檄燕、赵,固守其所,山东非汉之有也。”
“东取吴,西取楚,并韩,取魏,据敖仓之粟,塞成皋之口,胜败之数未可行也。”
“东取吴,西取下蔡,归重于越,身归长沙,陛下安枕而卧,汉无事矣。”
对曰:“布,故丽山之徒也,自致万乘之主,此皆为身,不顾后、为百姓万世虑者也。”
是时,上有疾,欲使太子往击黥布。
太子客东园公、绮里季、夏黄公、角里先生说建成侯吕释之曰:“太子将兵,有功则位不益,无功则从此受祸矣。”
君何不急请吕后,承间为上泣言:‘黥布,天下猛将也,善用兵。
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,乃令太子将此属,无异使羊将狼,莫肯为用;且使布闻之,则鼓行而西耳!上虽病,强载辎车,卧而护之,诸将不敢不尽力。
上虽苦,为妻子自强!’”
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,如四人意。
上曰:“吾惟竖子固不足遣,而公自行耳。”
于是上自将兵而东,群臣居守,皆送至霸上。
留侯病,自强起,至曲邮,见上曰:“臣宜从,病甚。”
楚人剽疾,愿上无与争锋!”
因说上令太子为将军,监关中兵。
上曰:“子房虽病,强卧而傅太子。”
是时,叔孙通为太傅,留侯行少傅事。
发上郡、北地、陇西车骑、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万人为皇太子卫,军霸上。
布之初反,谓其将曰:“上老矣,厌兵,必不能来。”
使诸将,诸将独患淮阴、彭越,今皆已死,馀不足畏也。
果如薛公之言,东击荆。
荆王贾走死富陵;尽劫其兵,渡淮击楚。
为三军,欲以相救为奇。
或说楚将曰:“布善用兵,民素畏之。”
且兵法:‘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’,今别为三,彼败吾一军,馀皆走,安能相救!”
布果破其一军,其二军散走;布遂引兵而西。
汉太祖高皇帝 十二年(丙午 公元前195年)冬,十月,上与布兵遇于蕲西,布兵精甚。
上壁庸城,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,上恶之。
与布相望见,遥谓布曰:“何苦而反?”
上怒骂之,遂大战。
布军败走,渡淮,数止战,不利,与百馀人走江南,上令别将追之。
上还,过沛,留,置酒沛宫,悉召故人、父老、诸母、子弟佐酒,道旧故为笑乐。
酒酣,上自为歌,起舞,慷慨伤怀,泣数行下,谓沛父兄曰:“游子悲故乡。”
朕自沛公以诛暴逆,遂有天下;其以沛为朕汤沐邑,复其民,世世无有所与。
乐饮十馀日,乃去。
汉别将击英布军洮水南、北,皆大破之。
布故与番君婚,以故长沙成王臣使人诱布,伪欲与亡走越,布信而随之。
周勃悉定代郡、雁门、云中地,斩陈豨于当城。
上以荆王贾无后,更以荆为吴国。
辛丑,立兄仲之子濞为吴王,王三郡、五十三城。
十一月,上过鲁,以太牢祠孔子。
上从破黥布归,疾益甚,愈欲易太子。
张良谏不听,因疾不视事。
叔孙通谏曰:“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,废太子,立奚齐,晋国乱者数十年,为天下笑。”
秦以不蚤定扶苏,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,自使灭祀,此陛下所亲见。
今太子仁孝,天下皆闻之。
吕后与陛下攻苦食淡,其可背哉!陛下必欲废適而立少,臣愿先伏诛,以颈血污地!”
帝曰:“公罢矣,吾直戏耳!”
叔孙通曰:“太子,天下本,本一摇,天下振动。”
时大臣固争者多,上知群臣心皆不附赵王,乃止不立。
相国何以长安地陿,上林中多空地,弃;愿令民得入田,毋收稾,为禽兽食。
上大怒曰:“相国多受贾人财物,乃为请吾苑!”
下相国廷尉,械系之。
数日,王卫尉侍,前问曰:“相国何大罪,陛下系之暴也?”
上曰:“吾闻李斯相秦皇帝,有善归主,有恶自与。”
今相国多受贾竖金,而为之请吾苑以媚于民,故系治之。
王卫尉曰:“夫职事苟有便于民而请之,真宰相事;陛下奈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?”
且陛下距楚数岁,陈豨、黥布反,陛下自将而往;当是时,相国守关中,关中摇足,则关以西非陛下有也!相国不以此时为利,今乃利贾人之金乎?
且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;李斯之分过,又何足法哉!陛下何疑宰相之浅也!”
是日,使使持节赦出相国。
相国年老,素恭谨,入,徒跣谢。
帝曰:“相国休矣!相国为民请苑,吾不许,我不过为桀、纣王,而相国为贤相。”
吾故系相国,欲令百姓闻吾过也。
陈豨之反也,燕王绾发兵击其东北。
当是时,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;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于匈奴,言豨等军破。
张胜至胡,故燕王藏荼子衍出亡在胡,见张胜曰:“公所以重于燕者,以习胡事也;燕所以久存者,以诸侯数反,兵连不决也。”
今公为燕,欲急灭豨等;豨等已尽,次亦至燕,公等亦且为虏矣。
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,而与胡和!事宽,得长王燕;即有汉急,可以安国。
张胜以为然,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。
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,上书请族张胜。
胜还,具道所以为者;燕王乃诈论他人,脱胜家属,使得为匈奴间。
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,欲令久亡,连兵勿决。
汉击黥布,豨常将兵居代;汉击斩豨,其裨将降,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豨所。
帝使使召卢绾,绾称病;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、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,因验问左右。
绾愈恐,闭匿,谓其幸臣曰:“非刘氏而王,独我与长沙耳。”
往年春,汉族淮阴,夏,诛彭越,皆吕氏计。
令上病,属任吕后;吕后妇人,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。
乃遂称病不行,其左右皆亡匿。
语颇泄,辟阳侯闻之,归,具报上,上益怒。
又得匈奴降者,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。
春,二月,使樊哙以相国将兵击绾,立皇子建为燕王。
诏曰:“南武侯织,亦粤之世也,立以为南海王。”
上击布时,为流矢所中,行道,疾甚。
医入见,曰:“疾可治。”
上嫚骂之曰:“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,此非天命乎?”
命乃在天,虽扁鹊何益!”
遂不使治疾,赐黄金五十斤,罢之。
吕后问曰:“陛下百岁后,萧相国既死,谁令代之?”
问其次,曰:“王陵可,然少戆,陈平可以助之。”
陈平知有馀,然难独任。
周勃重厚少文,然安刘氏者必勃也,可令为太尉。
吕后复问其次,上曰:“此后亦非乃所知也。”
夏,四月,甲辰,帝崩于长乐宫。
丁未,发丧,大赦天下。
卢绾与数千人居塞下候伺,幸上疾愈,自入谢。
闻帝崩,遂亡入匈奴。
五月,丙寅,葬高帝于长陵。
初,高祖不修文学,而性明达,好谋,能听,自监门、戍卒,见之如旧。
天下既定,命萧何次律、令,韩信申军法,张苍定章程,叔孙通制礼仪;又与功臣剖符作誓,丹书、铁契,金匮、石室,藏之宗庙。
虽日不暇给,规摹弘远矣。
己巳,太子即皇帝位,尊皇后曰皇太后。
初,高帝病甚,人有恶樊哙,云:“党于吕氏,即一日上晏驾,欲以兵诛赵王如意之属。”
帝大怒,用陈平谋,召绛侯周勃受诏床下,曰:“陈平亟驰传载勃代哙将;平至军中,即斩哙头!”
二人既受诏,驰传,未至军,行计之曰:“樊哙,帝之故人也,功多,且又吕后弟吕嬃之夫,有亲且贵。”
帝以仇怒故欲斩之,则恐后悔;宁囚而致上,上自诛之。
未至军,为坛,以节召樊哙。
哙受诏,即反接,载槛车传诣长安;而令绛侯勃代将,将兵定燕反县。
平行,闻帝崩,畏吕嬃谗之于太后,乃驰传先去。
逢使者,诏平与灌婴屯荥阳。
平受诏,立复驰至宫,哭殊悲;因固请得宿卫中。
太后乃以为郎中令,使傅教惠帝。
樊哙至,则赦,复爵邑。
太后令永巷囚戚夫人,髡钳,衣赭衣,令舂。
使者三反,赵相周昌谓使者曰:“高帝属臣赵王,赵王年少,窃闻太后怨戚夫人,欲召赵王并诛之,臣不敢遣王。”
王且亦病,不能奉诏。
太后怒,先使人召昌。
昌至长安,乃使人复召赵王。
王来,未到;帝知太后怒,自迎赵王霸上,与入宫,自挟与起居饮食。
太后欲杀之,不得间。
◎ 汉孝惠皇帝汉孝惠皇帝 元年(丁未 公元前194年)冬,十二月,帝晨出射。
赵王年少,不能蚤起;太后使人持鸩饮之。
犁明,帝还,赵王已死。
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,去眼,煇耳,饮瘖药,使居厕中,命曰“人彘”
居数日,乃召帝观人彘。
帝见,问知其戚夫人,乃大哭,因病,岁馀不能起。
臣为太后子,终不能治天下。
帝以此,日饮为淫乐,不听政。
臣光曰:为人子者,父母有过则谏;谏而不听,则号泣而随之。
安有守高祖之业,为天下之主,不忍母之残酷,遂弃国家而不恤,纵酒色以伤生?
若孝惠者,可谓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也。
春,正月,始作长安城西北方。
汉孝惠皇帝 二年(戊申 公元前193年)冬,十月,齐悼惠王来朝,饮于太后前。
帝以齐王,兄也,置之上坐。
太后怒,酌鸩酒置前,赐齐王为寿。
齐王起,帝亦起取卮;太后恐,自起泛帝卮。
齐王怪之,因不敢饮,佯醉去;问知其鸩,大恐。
齐内史士说王,使献城阳郡为鲁元公主汤沐邑。
太后喜,乃罢归齐王。
春,正月,癸酉,有两龙见兰陵家人井中。
夏,旱。
酂文终侯萧何病,上亲自临视,因问曰:“君即百岁后,谁可代君者?”
何顿首曰:“帝得之矣,臣死不恨!”
秋,七月,辛未,何薨。
何置田宅,必居穷僻处,为家,不治垣屋。
曰:“后世贤,师吾俭;不贤,毋为势家所夺。”
癸巳,以曹参为相国。
参闻何薨,告舍人:“趣治行!吾将入相。”
居无何,使者果召参。
始,参微时,与萧何善;及为将相,有隙;至何且死,所推贤唯参。
参代何为相,举事无所变更,一遵何约束:择郡国吏木讷于文辞、重厚长者,即召除为丞相史;吏之言文刻深、欲务声名者,辄斥去之。
卿、大夫以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,来者皆欲有言,参辄饮以醇酒;间欲有所言,复饮之,醉而后去,终莫得开说,以为常。
见人有细过,专掩匿覆盖之,府中无事。
帝怪相国不治事,以为“岂少朕与?”
使窋归,以其私问参。
参怒,笞窋二百,曰:“趣入侍!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!”
至朝时,帝让参曰:“乃者我使谏君也。”
高帝与萧何定天下,法令既明。
今陛下垂拱,参等守职,遵而勿失,不亦可乎?
参为相国,出入三年,百姓歌之曰:“萧何为法,较若画一;曹参代之,守而勿失。”
载其清净,民以宁壹。
汉孝惠皇帝 三年(己酉 公元前192年)春,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六千人城长安,三十日罢。
以宗室女为公主,嫁匈奴冒顿单于。
是时,冒顿方强,为书,使使遗高后,辞极亵嫚。
高后大怒,召将相大臣,议斩其使者,发兵击之。
中郎将季布曰:“哙可斩也!前匈奴围高帝于平城,汉兵三十二万,哙为上将军,不能解围。”
今歌吟之声未绝,伤夷者甫起,而哙欲摇动天下,妄言以十万众横行,是面谩也。
且夷狄譬如禽兽,得其善言不足喜,恶言不足怒也。
令大谒者张释报书,深自谦愻以谢之,并遗以车二乘,马二驷。
冒顿复使使来谢,曰:“未尝闻中国礼义,陛下幸而赦之。”
因献马,遂和亲。
夏,五月,立闽越君摇为东海王。
摇与无诸,皆越王句践之后也,从诸侯灭秦,功多,其民便附,故立之。
都东瓯,世号东瓯王。
六月,发诸侯王、列侯徒隶二万人城长安。
秋,七月,都厩灾。
是岁,蜀湔氐反,击平之。
汉孝惠皇帝 四年(庚戌 公元前191年)冬,十月,立皇后张氏。
后,帝姊鲁元公主女也,太后欲为重亲,故以配帝。
春,正月,举民孝、弟、力田者,复其身三月,甲子,皇帝冠,赦天下。
省法令妨吏民者,除“挟书律”
帝以朝太后于长乐宫及间往,数跸烦民,乃筑复道于武库南。
奉常叔孙通谏曰:“此高帝月出游衣冠之道也,子孙奈何乘宗庙道上行哉!”
今已作,百姓皆知之矣。
愿陛下为原庙渭北,衣冠月出游之,益广宗庙,大孝之本。
臣光曰:过者,人之所必不免也,惟圣贤为能知而改之。
古之圣王,患其有过而不自知也,故设诽谤之木,置敢谏之鼓,岂畏百姓之闻其过哉!是以仲虺美成汤曰:“改过不吝。”
由是观之,则为人君者,固不以无过为贤,而以改过为美也。
今叔孙通谏孝惠,乃云“人主无过举”
,是教人君以文过遂非也,岂不缪哉!长乐宫鸿台灾。
秋,七月,乙亥,未央宫凌室灾。
丙子,织室灾。
汉孝惠皇帝 五年(辛亥 公元前190年)冬,雷;桃李华,枣实。
春,正月,复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五千人城长安,三十日罢。
夏,大旱,江河水少,谿谷水绝。
秋,八月,己丑,平阳懿侯曹参薨。
汉孝惠皇帝六年(壬子 公元前189年)冬,十月,以王陵为右丞相,陈平为左丞相。
夏,留文成侯张良薨。
汉孝惠皇帝 七年(癸丑 公元前188年)冬,发车骑、材官诣荥阳,太尉灌婴将。
春,正月,辛丑朔,日有食之。
夏,五月,丁卯,日有食之,既。
秋,八月,戊寅,帝崩于未央宫。
九月,辛丑,葬安陵。
初,吕太后命张皇后取他人子养之,而杀其母,以为太子。
既葬,太子即皇帝位,年幼;太后临朝称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