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惠王薨,子武成王立。
周赧王 四十四年(庚寅 公元前271年)赵蔺相如伐齐,至平邑。
赵田部吏赵奢收租税,平原君家不肯出;赵奢以法治之,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。
平原君怒,将杀之。
赵奢曰:“君于赵为贵公子,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,法削则国弱,国弱则诸侯加兵,是无赵也。”
君安得有此富乎!以君之贵,奉公如法则上下平,上下平则国强,国强则赵固,而君为贵戚,岂轻于天下邪!”
平原君以为贤,言之于王。
王使治国赋,国赋太平,民富而府库实。
周赧王 四十五年(辛卯 公元前270年)秦伐赵,围阏与。
皆曰:“道远险陿,难救。”
问赵奢,赵奢对曰:“道远险狭,譬犹两鼠斗于穴中,将勇者胜。”
去邯郸三十里而止,令军中曰:“有以军事谏者死!”
秦师军武安西,鼓噪勒兵,武安屋瓦尽振。
赵军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,赵奢立斩之。
坚璧二十八日不行,复益增垒。
秦间入赵军,赵奢善食遣之。
间以报秦将,秦将大喜曰:“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,乃增垒,阏与非赵地也!”
赵奢既已遣间,卷甲而趋,一日一夜而至,去阏与五十里而军,军垒成。
秦师闻之,悉甲而往。
赵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,赵奢进之。
许历曰:“秦人不意赵至此,其来气盛,将军必厚集其陈以待之;不然,必败。”
许历请刑,赵奢曰:“胥,后令邯郸。”
许历复请谏,曰:“先据北山上者胜,后至者败。”
赵奢许诺,即发万人趋之。
秦师后至,争山不得上;赵奢纵兵击秦师,秦师大败,解阏与而还。
赵王封奢为马服君,与廉、蔺同位;以许历为国尉。
穰侯言客卿灶于秦王,使伐齐,取刚、寿以广其陶邑。
初,魏人范睢从中大夫须贾使于齐,齐襄王闻其辩口,私赐之金及牛、酒。
须贾以为睢以国阴事告齐也,归而告其相魏齐。
魏齐怒,笞击范睢,折胁,摺齿。
睢佯死,卷以箦,置厕中,使客醉者更溺之,以惩后,令无妄言者。
范睢谓守者曰:“能出我,我心有厚谢。”
魏齐醉,曰:“可矣。”
魏齐悔,复召求之。
魏人郑安平遂操范睢亡匿,更姓名曰张禄。
秦谒者王稽使于魏,范睢夜见王稽。
稽潜载与俱归,荐之于王,王见之于离宫。
范睢佯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,王来而宦者怒逐之,曰:“王至!”
范睢谬曰:“秦安得王,秦独有太后、穰侯耳!”
王微闻其言,乃屏左右,跽而请曰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
范睢曰:“非敢然也!臣,羁旅之臣也,交疏于王,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,处人骨肉之间,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,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。”
臣知今日言之于前,明日伏诛于后,然臣不敢避也。
且死者,人之所必不免也,苟可以少有补于秦而死,此臣之所大愿也。
独恐臣死之后,天下杜口裹足,莫肯乡秦耳。
王跽曰:“先生,是何言也!今者寡人得见先生,是天以寡人溷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。”
事无大小,上及太后,下至大臣,愿先生悉以教寡人,无疑寡人也!”
范睢拜,王亦拜。
范睢曰:“以秦国之大,士卒之勇,以治诸侯,譬若走韩卢而博蹇兔也,而闭关十五年,不敢窥兵于山东者,是穰侯为秦谋不忠,而大王之计亦有所失也。”
然左右多窃听者,范睢未敢言内,先言外事,以观王之俯仰。
因进曰:“夫穰侯越韩、魏而攻齐刚、寿,非计也。”
齐湣王南攻楚,破军杀将,再辟地千里,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,岂不欲得地哉?
诸侯见齐之罢敝,起兵而伐齐,大破之,齐几于亡,以其伐楚而肥韩、魏也。
今王不如远交而近攻,得寸则王之寸也,得尺亦王之尺也。
今夫韩、魏,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。
王若用霸,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,以威楚、赵,楚强则附赵,赵强则附楚,楚、赵皆附,齐必惧矣,齐附则韩、魏因可虏也。
乃以范睢为客卿,与谋兵事。
周赧王 四十六年(壬辰 公元前269年)秦中更胡伤攻赵阏与,不拔。
周赧王 四十七年(癸巳 公元前268年)秦王用范睢之谋,使五大夫绾伐魏,拔怀。
范睢日益亲,用事,因承间说王曰:“臣居山东时,闻齐之有孟尝君,不闻有王;闻秦有太后、穰侯,不闻有王。”
夫擅国之谓王,能利害之谓王,制杀生之谓王。
今太后擅行不顾,穰侯出使不报,华阳、泾阳击断无讳,高陵进退不请,四贵备而国不危者,未之有也。
为此四贵者下,乃所谓无王也。
穰侯使者操王之重,决制于诸侯,剖符于天下,征敌伐国,莫敢不听;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,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。
臣又闻之,木实繁者披其枝,披其枝者伤其心;大其都者危其国,尊其臣者卑其主。
淖齿管齐,射王股,擢王筋,悬之于庙梁,宿昔而死。
李兑管赵,囚主父于沙丘,百日而饿死。
今臣观四贵之用事,此亦淖齿、李兑之类也。
夫三代之所以亡国者,君专授政于臣,纵酒弋猎;其所授者妒贤疾能,御下蔽上以成其私,不为主计,而主不觉悟,故失其国。
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,下及王左右,无非相国之人者,见王独立于朝,臣窃为王恐,万世之后有秦国者,非王子孙也!”
王以为然,于是废太后,逐穰侯、高陵、华阳、泾阳君于关外,以范睢为丞相,封为应侯。
魏王使须贾聘于秦,应侯敝衣间步而往见之。
留坐饮食,取一绨袍赠之。
遂为须贾御而至相府,曰:“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。”
须贾怪其久不出,问于门下,门下曰:“无范叔;乡者吾相张君也。”
须贾知见欺,乃膝行入谢罪。
应侯坐,责让之,且曰:“尔所以得不死者,以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意耳!”
乃大供具,请诸侯宾客;坐须贾于堂下,置莝、豆于前而马食之,使归告魏王曰:“速斩魏齐头来!不然,且屠大梁!”
须贾还,以告魏齐。
魏齐奔赵,匿于平原君家。
赵惠文王薨,子孝成王丹立;以平原君为相。
九月,穰侯出之陶。
臣光曰:穰侯援立昭王,除其灾害;荐白起为将,南取鄢、郢,东属地于齐,使天下诸侯稽首而事秦,秦益强大者,穰侯之功也。
虽其专恣骄贪足以贾祸,亦未至尽如范睢之言。
若睢者,亦非能为秦忠谋,直欲得穰侯之处,故搤其吭而夺之耳。
遂使秦王绝母子之义,失舅甥之恩。
要之,睢真倾危之士哉!秦王以子安国君为太子。
秦伐赵,取三城。
赵王新立,太后用事,求救于齐。
齐师不出,大臣强谏。
太后明谓左右曰:“复言长安君为质者,老妇必唾其面!”
左师触龙愿见太后,太后盛气而胥之入。
左师公徐趋而坐,自谢曰:“老臣病足,不得见久矣,窃自恕;而恐太后体之有所苦也,故愿望见太后。”
左师公曰:“老臣贱息舒祺,最少,不肖,而臣衰,窃怜爱之,愿得补黑衣之缺以卫王宫,昧死以闻!”
虽少,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。
媪之送燕后也,持其踵而泣,念其远也,亦哀之矣。
已行,非不思也,祭祀则祝之曰:‘必勿使反!’岂非为之计长久,为子孙相继为王也哉?
左师公曰:“今三世以前,至于赵王之子孙为侯者,其继有在者乎?”
曰:“此其近者祸及身,远者及其子孙。”
位尊而无功,奉厚而无劳,而挟重器多也。
今媪尊长安君之位,而封之以膏腴之地,多与之重器,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,一旦山陵崩,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哉?
太后曰:“诺,恣君之所使之!”
齐师乃出,秦师退。
齐安平君田单将赵师以伐燕,取中阳;又伐韩,取注人。
齐襄王薨,子建立。
建年少,国事皆决于君王后。
周赧王 五十一年(丁酉 公元前264年)秦武安君伐韩,拔九城,斩首五万。
周赧王 五十二年(戊戌 公元前263年)秦武安君伐韩,取南阳;攻太行道,绝之。
黄歇言于应侯曰:“今楚王疾恐不起,秦不如归其太子。”
太子得立,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,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。
不归,则咸阳布衣耳。
楚更立君,必不事秦,是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,非计也。
王曰:“令太子之傅先往问疾,反而后图之。”
黄歇与太子谋曰:“秦之留太子,欲以求利也。”
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,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。
王若卒大命,太子不在,阳文君子必立为后,太子不得奉宗庙矣。
不如亡秦,与使者俱出。
臣请止,以死当之!”
太子因变服为楚使者御而出关;而黄歇守舍,常为太子谢病。
度太子已远,乃自言于王曰:“楚太子已归,出远矣。”
王怒,欲听之。
应侯曰:“歇为人臣,出身以徇其主,太子立,必用歇。”
不如无罪而归之,以亲楚。
黄歇至楚三月,秋,顷襄王薨,考烈王即位;以黄歇为相,封以淮北地,号曰春申君。
武安君伐韩,拔野王。
上党路绝,上党守冯亭与其民谋曰:“郑道已绝,秦兵日进,韩不能应,不如以上党归赵。”
赵受我,秦必攻之;赵被秦兵,必亲韩;韩、赵为一,则可以当秦矣。
乃遣使者告于赵曰:“韩不能守上党,入之秦,其吏民皆安于赵,不乐为秦。”
有城市邑十七,愿再拜献之大王!”
赵王以告平阳君豹,对曰:“圣人甚祸无故之利。”
王曰:“人乐吾德,何谓无故?”
对曰:“秦蚕食韩地,中绝,不令相通,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也。”
韩氏所以不入于秦者,欲嫁其祸于赵也。
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,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弱小,弱小固能得之于强大乎!岂得谓之非无故哉?
王以告平原君,平原君请受之。
王乃使平原君往受地,以万户都三封其太守为华阳君,以千户都三封其县令为侯,吏民皆益爵三级。
冯亭垂涕不见使者,曰:“吾不忍卖主地而食之也!”
周赧王 五十五年(辛丑 公元前260年)秦左庶长王齕攻上党,拔之。
赵廉颇军于长平,以按据上党民。
赵军数战不胜,止一裨将、四尉。
赵王与楼昌、虞卿谋,楼昌请发重使为媾。
虞卿曰:“今制媾者在秦;秦必欲破王之军矣,虽往请媾,秦将不听。”
不如发使以重宝附楚、魏,楚、魏受之,则秦疑天下之合从,媾乃可成也。
王不听,使郑朱媾于秦,秦受之。
夫郑朱,贵人也,秦王、应侯必显重之以示天下。
天下见王之媾于秦,必不救王;秦知天下之不救王,则媾不可得成矣。
秦数败赵兵,廉颇坚壁不出。
赵王以颇失亡多而更怯不战,怒,数让之。
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,曰:“秦之所畏,独畏马服君之子赵括为将耳!廉颇易与,且降矣!”
蔺相如曰:“王以名使括,若胶柱鼓瑟耳。”
括徒能读其父书传,不知合变也。
初,赵括自少时学兵法,以天下莫能当;尝与其父奢言兵事,奢不能难,然不谓善。
括母问其故,奢曰:“兵,死地也,而括易言之。”
使赵不将括则已;若必将之,破赵军者必括也。
乃括将行,其母上书,言括不可使。
对曰:“始妾事其父,时为将,身所奉饭而进食者以十数,所友者以百数,王及宗室所赏赐者,尽以与军吏士大夫;受命之日,不问家事。”
今括一旦为将,东乡而朝,军吏无敢仰视之者;王所赐金帛,归藏于家,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。
王以为如其父,父子异心,愿王勿遣!”
王曰:“母置之,吾已决矣!”
母因曰:“即如有不称,妾请无随坐!”
秦王闻括已为赵将,乃阴使武安君为上将军,而王齕为裨将,令军中“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!”
赵括至军,悉更约束,易置军吏,出兵击秦师。
武安君佯败而走,张二奇兵以劫之。
赵括乘胜追造秦壁,壁坚拒不得入;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之后,又五千骑绝赵壁间。
赵军分而为二,粮道绝。
武安君出轻兵击之,赵战不利,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。
秦王闻赵食道绝,自如河内发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,遮绝赵救兵及粮食。
赵人乏食,请粟于齐,王弗许。
周子曰:“夫赵之于齐、楚,扞蔽也,犹齿之有唇也,唇亡则齿寒;今日亡赵,明日患及齐、楚矣。”
救赵之务,宜若奉漏甕沃焦釜然。
且救赵,高义也;却秦师,显名也;义救亡国,威却强秦。
不务为此而爱粟,为国计者过矣!”
九月,赵军食绝四十六日,皆内阴相杀食。
急来攻垒,欲出为四队,四,五复之,不能出。
赵括自出锐卒搏战,秦人射杀之。
赵师大败,卒四十万人皆降。
武安君曰:“秦已拔上党,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。”
赵卒反覆,非尽杀之,恐为乱。
乃挟诈而尽坑杀之,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,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;赵人大震。
周赧王 五十六年(壬寅 公元前259年)十月,武安君分军为三:王齕攻赵武安、皮牢,拔之。
司马梗北定太原,尽有上党地。
苏代曰:“赵亡则秦王王矣;武安君为三公,君能为之下乎?”
虽欲无为之下,固不得已矣。
秦尝攻韩,围邢丘,困上党,上党之民皆反为赵,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。
今亡赵,北地入燕,东地入齐,南地入韩、魏,则君之所得民无几何人矣。
不如因而割之,无以为武安君功也。
应侯言于秦王曰:“秦兵劳,请许韩、赵之割地以和,且休士卒。”
王听之,割韩垣雍、赵六城以和,正月,皆罢兵。
赵王将使赵郝约事于秦,割六县。
虞卿谓赵王曰:“秦之攻王也,倦而归乎?”
王以其力尚能进,爱王而弗攻乎?
王曰:“秦不遗馀力矣,必以倦而归也。”
虞卿曰:“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,倦而归,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,是助秦自攻也。”
来年秦攻王,王无救矣。
赵王计未定,楼缓至赵,赵王与之计之。
楼缓曰:“虞卿得其一,不得其二。”
秦、赵构难而天下皆说,何也?
’今赵不如亟割地为和以疑天下,慰秦之心。
不然,天下将因秦之怒,乘赵之敝,瓜分之,赵且亡,何秦之图乎!”
虞卿闻之,复见曰:“危哉楼子之计,是愈疑天下,而何慰秦之心哉!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?”
且臣言勿与者,非固勿与而已也;秦索六城于王,而王以六城赂齐。
齐,秦之深雠也,其听王不待辞之毕也。
则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,而示天下有能为也。
王以此发声,兵未窥于境,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于王也。
从秦为媾,韩、魏闻之,必尽重王,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。
使虞卿东见齐王,与之谋秦。
虞卿未返,秦使者已在赵矣。
楼缓闻之,亡去。
秦之始伐赵也,魏王问于大夫,皆以为秦伐赵,于魏便。
曰:“胜赵,则吾因而服焉;不胜赵,则可承敝而击之。”
子顺曰:“不然,秦自孝公以来,战未尝屈,今又属其良将,何敝之承!”
大夫曰:“纵其胜赵,于我何损?”
邻之羞,国之福也。
子顺曰:“秦,贪暴之国也,胜赵,必复他求,吾恐于时魏受其师也。”
先人有言:燕雀处屋,子母相哺,呴呴焉相乐也,自以为安矣。
灶突炎上,栋宇将焚,燕雀颜不变,不知祸之将及己也。
今子不悟赵破患将及己,可以人而同于燕雀乎!”
子顺者,孔子六世孙也。
初,魏王闻子顺贤,遣使者奉黄金束帛,聘以为相。
子顺曰:“若王能信用吾道,吾道固为治世也,虽蔬食饮水,吾犹为之。”
若徒欲制服吾身,委以重禄,吾犹一夫耳,魏王奚少于一夫!”
使者固请,子顺乃之魏;魏王郊迎以为相。
子顺改嬖宠之官以事贤才,夺无任之禄以赐有功。
诸丧职者咸不悦,乃造谤言。
子顺曰:“民之不可与虑始久矣!古之善为政者,其初不能无谤。”
子产相郑,三年而后谤止;吾先君之相鲁,三月而后谤止。
今吾为政日新,虽不能及贤,庸知谤乎!”
子顺曰:“先君相鲁,人诵之曰:‘麛裘而芾,投之无戾。”
芾而麛裘,投之无邮。
’及三月,政化既成,民又诵曰:‘裘衣章甫,实获我所。
章甫裘衣,惠我无私。
子顺相魏凡九月,陈大计辄不用,乃喟然曰:“言不见用,是吾言之不当也。”
言不当于主,居人之官,食人之禄,是尸利素餐,吾罪深矣!”
人谓子顺曰:“王不用子,子其行乎?”
山东之国将并于秦;秦为不义,义所不入。
新垣固请子顺曰:“贤者所在,必兴化致治。”
今子相魏,未闻异政而即自退,意者志不得乎,何去之速也?
子顺曰:“以无异政,所以自退也。”
今秦有吞食天下之心,以义事之,固不获安;救亡不暇,何化之兴!昔伊挚在夏,吕望在商,而二国不治,岂伊、吕之不欲哉?
当今山东之国敝而不振,三晋割地以求安,二周折而入秦,燕、齐、楚已屈服矣。
以此观之,不出二十年,天下其尽为秦乎!”
秦王欲为应侯必报其仇,闻魏齐在平原君所,乃为好言诱平原君至秦而执之。
遣使谓赵王曰:“不得齐首,吾不出王弟于关!”
魏齐穷,抵虞卿,虞卿弃相印,与魏齐偕亡。
至魏,欲因信陵君以走楚。
信陵君意难见之,魏齐怒,自杀。
赵王卒取其首以与秦,秦乃归平原君。
九月,五大夫王陵复将兵伐赵。
武安君病,不任行。
周赧王 五十七年(癸卯 公元前258年)正月,王陵攻邯郸,少利,益发卒佐陵;陵亡五校。
武安君病愈,王欲使代之。
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,秦虽胜于长平,士卒死者过半,国内空,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;赵应其内,诸侯攻其外,破秦军必矣。
王自命不行,乃使应侯请之。
武安君终辞疾,不肯行;乃以王龁代王陵。
赵王使平原君求救于楚,平原君约其门下食客文武备具者二十人与之俱,得十九人,馀无可取者。
平原君曰:“夫贤士之处世也,譬若锥之处囊中,其末立见。”
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,左右未有所称诵,胜未有所闻,是先生无所有也。
先生不能,先生留!”
毛遂曰:“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!使遂蚤得处囊中,乃脱颖而出,非特其末见而已。”
平原君乃与之俱,十九人相与目笑之。
平原君至楚,与楚王言合从之利害,日出而言之,日中不决。
毛遂按剑历阶而上,谓平原君曰:“从之利害,两言而决耳!今日出而言,日中不决,何也?”
楚王怒叱曰:“胡不下!吾乃与而君言,汝何为者也?”
毛遂按剑而前曰:“王之所以叱遂者,以楚国之众也。”
今十步之内,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!王之命悬于遂手。
吾君在前,叱者何也?
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,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,岂其士卒多哉?
今楚地方五千里,持戟百万,此霸王之资也。
以楚之强,天下弗能当。
白起,小竖子耳,率数万之众,兴师以与楚战,一战而举鄢、郢,再战而烧夷陵,三战而辱王之先人,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,而王弗之恶焉。
合从者为楚,非为赵也。
吾君在前,叱者何也?
楚王曰:“唯唯,诚若先生之言,谨奉社稷以从。”
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:“王当歃血以定从;次者吾君,次者遂。”
毛遂左手持盘血则右手招十九人曰:“公等相与歃此血于堂下!公等录录,所谓‘因人成事’者也。”
平原君已定从而归,至于赵,曰:“胜不敢相天下士矣!”
于是楚王使春申君将兵救赵,魏王亦使将军晋鄙将兵十万救赵。
秦王使谓魏王曰:“吾攻赵,旦暮且下,诸侯敢救之者,吾已拔赵,必移兵先击之!”
魏王恐,遣人止晋鄙,留兵壁邺,名为救赵,实挟两端。
又使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,因平原君说赵王,欲共尊秦为帝,以却其兵。
齐人鲁仲连在邯郸,闻之,往见新垣衍曰:“彼秦者,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。”
彼即肆然而为帝于天下,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,不愿为之民也!且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,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!”
鲁仲连曰:“固也,吾将言之。”
昔者九侯、鄂侯、文王,纣之三公也。
九侯有子而好,献之于纣,纣以为恶,醢九侯;鄂侯争之强,辩之疾,故脯鄂侯;文王闻之,喟然而叹,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,欲令之死。
今秦,万乘之国也,梁,亦万乘之国也;俱据万乘之国,各有称王之名,奈何睹其一战而胜,欲从而帝之,卒就脯醢之地乎!且秦无已而帝,则将行其天子之礼以号令于天下,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,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,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,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,处梁之宫,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!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!”
新垣衍起,再拜曰:“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!吾请出,不敢复言帝秦矣!”
燕武成王薨,子孝王立。
初,魏公子无忌仁而下士,致食客三千人。
魏有隐士曰侯嬴,年七十,家贫,为大梁夷门监者。
公子置酒大会宾客,坐定,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侯生。
侯生摄敝衣冠,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;公子执辔愈恭。
侯生又谓公子曰:“臣有客在市屠中,愿枉车骑过之。”
公子引车入市,侯生下见其客朱亥,睥睨,故久立,与其客语,微察公子,公子色愈和;乃谢客就车,至公子家。
公子引侯生坐上坐,遍赞宾客,宾客皆惊。
及秦围赵,赵平原君之夫人,公子无忌之姊也,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,让公子曰:“胜所以自附于婚姻者,以公子之高义,能急人之困也。”
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,纵公子轻胜弃之,独不怜公子姊邪!”
公子患之,数请魏王敕晋鄙令救赵,及宾客辩士游说万端,王终不听。
公子乃属宾客约车骑百馀乘,欲赴斗以死于赵;过夷门,见侯生。
侯生曰:“公子勉之矣,老臣不能从!”
公子去,行数里,心不快,复还见侯生。
侯生笑曰:“臣固知公子之还也!今公子无佗端而欲赴秦军,譬如以肉投馁虎,何功之有!”
侯嬴屏人曰:“吾闻晋鄙兵符在王卧内,而如姬最幸,力能窃之。”
尝闻公子为如姬报其父仇,如姬欲为公子死无所辞。
公子诚一开口,则得虎符,夺晋鄙之兵,北救赵,西却秦,此五伯之功也。
公子如其言,果得兵符。
公子行,侯生曰:“将在外,君令有所不受。”
有如晋鄙合符而不授兵,复请之,则事危矣。
臣客朱亥,其人力士,可与俱。
晋鄙若听,大善;不听,可使击之!”
至邺,晋鄙合符,疑之,举手视公子曰:“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,今单车来代之,何如哉?”
朱亥袖四十斤铁椎,椎杀晋鄙,公子遂勒兵下令军中曰:“父子俱在军中者,父归!兄弟俱在军中者,兄归!独子无兄弟者,归养!”
得选兵八万人,将之而进。
王龁久围邯郸不拔,诸侯来救,战数不利。
武安君闻之曰:“王不听吾计,今何如矣?”
王闻之,怒,强起武安君。
武安君称病笃,不肯起。
周赧王 五十八年(甲辰 公元前257年)十月,免武安君为士伍,迁之阴密。
十二月,益发卒军汾城旁。
武安君病,未行,诸侯攻王龁,龁数却,使者日至,王乃使人遣武安君,不得留咸阳中。
武安君出咸阳西门十里,至杜邮。
王与应侯群臣谋曰:“白起之迁,意尚怏怏有馀言。”
王乃使使者赐之剑,武安君遂自杀。
秦人怜之,乡邑皆祭祀焉。
魏公子无忌大破秦师于邯郸下,王龁解邯郸围走。
郑安平为赵所困,将二万人降赵,应侯由是得罪。
公子无忌既存赵,遂不敢归魏,与宾客留居赵,使将将其军还魏。
赵王与平原君计,以五城封公子。
赵王扫除自迎,执主人之礼,引公子就西阶。
公子侧行辞让,从东阶上,自言辠过,以负于魏,无功于赵。
赵王与公子饮至暮,口不忍献五城,以公子退让也。
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隐于博徒,薛公隐于卖浆家,欲见之;两人不肯见,公子乃间步从之游。
公子曰:“吾闻平原君之贤,故背魏而救赵。”
今平原君所与游,徒豪举耳,不求士也。
以无忌从此两人游,尚恐其不我欲也,平原君乃以为羞乎!”
平原君免冠谢,乃止。
平原君欲封鲁连,使者三返,终不肯受。
又以千金为鲁连寿,鲁连笑曰:“所贵于天下士,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。”
即有取,是商贾之事也!”
遂辞平原君而去,终身不复见。
秦太子之妃曰华阳夫人,无子;夏姬生子异人。
异人质于赵;秦数伐赵,赵人不礼之。
异人以庶孽孙质于诸侯,车乘进用不饶,居处困不得意。
阳翟大贾吕不韦适邯郸,见之,曰:“此奇货可居!”
乃往见异人,说曰:“吾能大子之门!”
不韦曰:“子不知也,吾门待子门而大。”
异人心知所谓,乃引与坐,深语。
太子爱华阳夫人,夫人无子。
子之兄弟二十馀人,子有秦国之业,士仓又辅之。
子居中,不甚见幸,久质诸侯。
太子即位,子不得争为嗣矣。
不韦曰:“能立適嗣者,独华阳夫人耳。”
不韦虽贫,请以千金为子西游,立子为嗣。
异人曰:“必如君策,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。”
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异人,令结宾客。
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,自奉而西,见华阳夫人之姊,而以奇物献于夫人,因誉子异人之贤,宾客遍天下,常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,曰:“异人也以夫人为天!”
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:“夫以色事人者,色衰则爱弛。”
今夫人爱而无子,不以繁华时蚤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,举以为適,即色衰爱弛,虽欲开一言,尚可得乎?
今子异人贤,而自知中子不得为適,夫人诚以此时拔之,是子异人无国而有国,夫人无子而有子也,则终身有宠于秦矣。
夫人以为然,承间言于太子曰:“子异人绝贤,来往者皆称誉之。”
因泣曰:“妾不幸无子,愿得子异人立以为子以托妾身!”
太子许之,与夫人刻玉符,约以为嗣,因厚馈遗异人,而请吕不韦傅之。
吕不韦娶邯郸诸姬绝美者与居,知其有娠,异人从不韦饮,见而请之。
不韦佯怒,既而献之,孕期年而生子政,异人遂以为夫人。
邯郸之围,赵人欲杀之,异人与不韦行金六百斤予守者,脱亡赴秦军,遂得归。
异人楚服而见华阳夫人,夫人曰:“吾楚人也,当自子之。”
周赧王 五十九年(乙巳 公元前256年)秦将军摎伐韩,取阳城、负黍,斩首四万。
伐赵,取二十馀县,斩首虏九万。
赧王恐,背秦,与诸侯约从,将天下锐师出伊阙攻秦,令无得通阳城。
秦王使将军摎攻西周,赧王入秦,顿首受罪。
尽献其邑三十六,口三万。
秦受其献,归赧王于周。
是岁,赧王崩。